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了钱,也是什么都有了!赵京五说:他就是再有钱,还不是要附你的风雅吗?庄之蝴即写了:百鬼狰狞上帝无言;星有芒角见月暗淡。赵京五正要说妙,竹帘一挑,一个声音先进来:哪个是作家庄之蝶?庄之蝶看时,门里跳进来的是对门的小保姆。

原来黄厂长在水池里洗手,小保姆问干什么呀,弄得一手的墨?黄厂长说请作家庄之蝶写字的,小保姆看的正是庄之蝶的书,在婴儿口中塞了奶嘴儿就跑过来了,庄之蝶从没遇到过谁这么当面直喊,连个老师也不称呼,但不知怎么却喜欢了她的率真,便看着那一张俏脸儿说:我是庄之蝶。小保姆瞧了瞧,却说:你骗我,你哪里会是庄之蝶?黄厂长倒吃了一惊,拿眼看赵京五。赵京五问:你说庄之蝶是什么样子?小保姆说:他起码比你要高,这么高的!用手比划着。庄之蝶说:哎呀,这物价天天长,个头就是不长,要当庄之蝶也当不成了!小保姆才认真起来,又仔仔细细打量一番,脸就通红,但立即说:实在对不起,冒犯你了!庄之蝶说:你在对门那家当保姆?小保姆说:是个小保姆,您该笑话我了!庄之蝶说:哪里敢笑话,刚才我还对京五说:这姑娘一边看孩子还一边读书,在保姆中不多见的!保姆说:您不贱看我,那您就该赠我一幅字了!庄之蝶说:凭你这种口气,我敢不吗?叫什么名字?保姆说:柳月。庄之蝶愣了愣,喃喃起来:又是一个月?遂写了一联古诗:野旷天低树,江清月近人。赵京五在旁说:柳月,你好福气的,我摊的笔墨纸砚,倒让你捡了便宜!庄老师给你写了字,你得介绍一个你村里的姑娘来给庄老师家当保姆。柳月说:庄老师是什么人家,我们那儿的人粗脚笨手的,可没有能人得眼的!庄之蝶说:看一个就知道一群,你一定会找一个好的。柳月想了想,说:那就只有我了!赵京五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说出这般话来,忙给柳月使眼儿。庄之蝶却合掌叫道:我就等着你说这话的!得意得柳月哇地一声,嘲笑了赵京五:你还给我丢眼色的,怎么着,我一证实他是庄老师,我就感觉我要当他家保姆了!赵京五说:这不行的,你和对门那家订的有合同,你走了,他们知道是我介绍了去别的人家,不知该怎么骂我了?!柳月说:我当他家童养媳?庄之蝶却平静了脸,说:这样吧,等你同那家合同期满,你就让京五找我吧。三人吃饭来到街上,庄之蝶说柳月压根不像是乡里来人,可乖呢。赵京五说:谁能想到她出落得这般快的。初来时,穿一身粗布衣裳,见人就低了眉眼,不肯说话。有一天,那家人上了班,她开了柜子,把女主人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了在大立镜前照,正好被隔壁的人看见,说了句你像陈冲,她说是吗?却呜呜地哭。谁也不晓得她为什么哭!头一个月发了保姆费,主人说,你给你爹寄些吧,黄土屹崂上的日子苦焦;她没有,全买了衣服。人是衣裳马是鞍,她一下子光彩了,满院子的人都说像陈冲,自此一日比一日活泛,整个儿性格都变了。庄之蝶提说柳月,是觉得这姑娘性格可爱,无意间露嘴儿一句,却引得赵京五说了一堆,见赵京五又说出:你真的要她去你家吗?可别雇了个保姆却请了个小姐!就不愿多搭理,自个儿往前走了。走过一条小巷,看见近旁谁家的院子,枝枝杈杈繁密了一棵柿树,一片泛黄的叶于被风忽地吹来,不偏不倚贴在他的右眼窝上,便突然说:京五,从这条巷拐过去是不是清虚庵?京五说:是的。庄之蝶说:我新识了一个朋友就在那附近,何不喊了也一块去吃葫芦头热闹!赵京五说:你是说尼姑慧明吧?庄之蝶说:人家是佛门人,去吃猪大肠?干赵京五说:得罪了,既然是你的朋友,叫来我也认识认识。庄之蝶说:我速去速来。发动了木兰,嗖地一声骑着去了。

车一在门前响,低矮的院墙上就冒出一个油光水亮的头来,喊:庄老师!庄之蝶看时,正是唐宛儿,吟吟对他笑哩。墙头上罩满了爬壁藤,庄之蝶寻思这女人怎么这样巧地就发现了他,油头粉脸却在一片绿中不见了,遂听墙内一连三声:你稍等一下,我来开院门!原来妇人正上厕所,蹲在那里看墙根被水浸蚀斑驳的痕迹,看出里边许许多多人的形状来,不知怎么就想起庄之蝶,兀自将脸也羞红了。偏这时听见摩托车声,慌乱中站起来一看,恰恰就是庄之蝶,急拉起了溜脱在脚脖处的米黄色裤裙,颤和和跑出来。

庄之蝶从门缝往里瞧,妇人一边跑一边系裤带,却并没有跑来开院门,倒进堂屋,正看着了丰满的微微后翘的臀部的扭动,心里就地嗖一阵麻酥。

唐宛儿在屋里当镜又整了整头发,用一块海绵蘸了胭脂敷在颧骨处,涂了唇膏,跑出来把门打开,便长久地倚地门扇上给客人慈眉善眼了。庄之蝶看着那一对眼睛,看出了里边有小小的人儿,明白那小人儿是自己,立即说:周敏呢,周敏不在家?妇人说:他说今日要去印刷厂,一早就走了的。庄老师你进来呀,这么大日头的也不戴了帽子!庄之蝶一时有些迷糊,弄不清周敏不在对于自己是一种失望还是一种希望,便提了兜儿走进来。落了座,妇人沏茶取烟,把风扇打开了,说:庄老师,我们怎么感激你哩,你这么大名气的人,别人要见也见不上的,我们倒受你太多的恩惠。庄之蝶说:受我什么恩惠?妇人说:你送来那么多餐具,甭说我们现在用不完,就是将来正式成家过日子,用也用不完的。庄之蝶这才记起让杂货店送餐具的事,就笑了:那有几个钱。只花了一篇小文章的稿费。妇人把凳子搬在庄之蝶面前,也坐下了,绞了腿,说:一篇小文章就买到那么多东西?周敏说,发稿酬算字数,标点符号也算字的。那你写一本书,光标点符号就要值多少钱的!庄之蝶噗地笑了:如果只有标点符号,就没有人付稿费了:妇人也就身子抖动,笑得放出声来,但立即,她提了提脖前坠下的圆领衫儿,因为在笑时圆领衫儿拥过来,已经露出很大很白一块胸口了。偏这一提,倒使庄之蝶心里咯噔一下,以后眼光一到那里就滑过去了。妇人说:庄老师,我要问你一个问题,你写的作品中,人物都有模特吗?庄之蝶说:这怎么说呢?好多是我推想的。妇人说:你怎么能想到那么细?我对周敏说了,庄老师是个感情丰富细腻的人,有这样一个丈夫,他的妻子真幸福。庄之蝶说:她说她下一辈如果还转世,再也不给作家当老婆!妇人似乎甚是吃惊,闷了一时,低了眉眼说:那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,她哪里尝过给粗俗男人作妻子的苦处!竟噗嗒掉下一颗泪来。庄之蝶立即想到她的身世。庄之蝶没有见过她的那个丈夫的、但庄之蝶现在能想象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了。于是安慰道:你是有福的,就你这长相,也不是薄命人。过去的事过去了,现在不是很好吗?妇人说:这算什么日子?西京虽好,可哪里是我长居的地方?庄老师你还会看相,就再给我看看。妇人将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伸过来,放在庄之蝶的膝盖上了,庄之蝶握过手来,心里是异样的感觉,胡乱说过一气,就讲相书上关于女人贵贱的特征,如何额平圆者贵凹凸者贱,鼻耸直者贵陷者贱,发光润者贵枯涩者贱,脚跗高者贵扁薄者贱。妇人听了,一一对照,洋洋自得起来。只是不明白脚怎么个算是附高,庄之蝶动手去按她的脚踝下的方位,手要按到了,却停住,空里指了一下,妇人却脱了鞋,将脚竟能扳上来,几乎要挨着那脸了。庄之蝶惊讶她腿功这么柔韧,看那脚时,见小巧玲咙,附高得几乎和小腿没有过渡,脚心便十分空虚,能放下一枚杏子,而嫩得如一节一节笋尖的趾头,大脚趾老长,后边依次短下来,小脚趾还一张一合地动。庄之蝶从未见过这么美的脚,差不多要长啸了!看着妇人重新穿好袜子和鞋,问:你穿多大的鞋?妇人说:三十五号码的。我这么大的个,脚太小,有些失比例了。庄之蝶一个闪笑,站起来说:这就活该是你的鞋了!从兜里取了那双皮鞋给妇人。妇人说:这么漂亮的!多少钱?庄之蝶说:你要付钱吗?算了,送了你了!妇人看着庄之蝶,庄之蝶说:穿上吧!妇人却没有再说谢话,穿了新鞋,一双旧鞋嗖地一声丢在床下去了。

贾平凹·废都第二章

庄之蝶返回饭馆的时候,情绪非常地好。赵京五和黄厂长见他这么久才来,又没叫来那个朋友,倒有些扫兴,叫嚷肚子饿扁了,问庄之蝶不觉得饥吗?庄之蝶说他只想喝酒。

一顿饭,三人都喝得多了。先是上半瓶白酒下肚,还甜言蜜语着;下半瓶喝下便相互豪言壮语;再买了半斤,就胡言乱语起来;又买了半斤喝过,无言无语起来。在饭馆直坐到了后晌。后来庄之蝶要走,赵京五说:我得送你。庄之蝶摆摆手,摇摇晃晃骑了木兰,一路走着,一路却能分辨街上商店门口广告牌上的错别字。

一进双仁府小院,入门就睡下到天黑,牛月清把饭做好了才起来。起来又独独坐了一回,说肚子不饥,也不吃饭,要骑车回文联那边住屋去过夜。牛月清说:今晚不消过去了,就住在这边吧。庄之蝶支支吾吾的,说晚上还要写写文章的,牛月清就说:你要过去,我晚上可不过去的。庄之蝶明白她的意思,心想我躲清静才过去呢,脸面上却做一副苦态,叹口气出门走了。

巷口街头,日色苍茫。鼓楼上一片乌噪,楼下的门洞边,几家卖馄饨和烤羊肉串的小贩张灯支灶,一群孩子就围了绞棉花糖的老头瞎起哄。庄之蝶才去瞧棉花糖是怎么个绞法儿,把一勺白糖能摇绞出棉花一样的丝来,一抬头却见门洞那边走来了卖牛奶的刘嫂和她的牛。

在供应了定点的牛奶后,刘嫂和牛直歇到天凉起来才往城外走。一见面牛就长眸起来,惊得孩子们一哄散了。刘嫂说:庄先生好几天又不见买奶吃了,是没住在文联吗?庄之蝶说:明日在的,我等你了。走过去拍着牛的背,一边和刘嫂说些牛奶的产量和价格。刘嫂就抱怨每斤饲料又长了一角,可奶价还是提不上来,这么大热的天,真不够进城跑一天的辛苦钱。说话问,奶牛站在那里四蹄不动,扭转了头这边看看,那边看看,舌头在嘴里搅动着,尾巴慢慢地甩过来,又慢慢地甩过去。

庄之蝶就说:你要想开点,若不出来跑跑,不是一分钱挣不来,照样要买菜买粮吗,哎呀,你瞧这牛,它倒不急不躁,像个哲学家的!庄之蝶这话当然是随便说的,没想这牛却一字一字听在耳里。人说狗通人性,猫通人性,其实牛更通人性。一年前庄之蝶在郊区采访住在刘嫂家,这女人先是务菜,菜务不好,卖菜时又不会在秤杆上做手脚,光景自然就害栖惶。庄之蝶一日出主意:城里供应的奶常常掺水,群众意见颇大,但用奶的人家多,奶场又想赚钱,水还是照样掺,订奶户一边骂娘也还一边要订的。那么,何不养头奶牛,能把牛牵上去城里现挤现卖,即便是价高些也受人欢迎,收入一定要胜过务菜了。刘嫂听了。

因此在终南山里购得了此牛。牛是依了庄之蝶的建议来到西京城里,庄之蝶又是每次趴下身子去用口吮吃,牛对庄之蝶就感激起来,每每见到他便阵叫致意,自听了他又说牛像个哲学家,从此真的有了人的思维,以哲学家的目光来看这个城市了,只是不会说人的语言,所以人却不知晓。

这一日,清早售完奶后,刘嫂牵了牛在城墙根歇凉,正是周敏在城墙头上吹动了埙,声音沉缓悠长,呜呜如夜风临窗,古墓鬼哭,人和牛都听得有些森寒,却又喜欢着听,埙声却住了,仰头看着剪纸一般的吹埙人慢慢移走远去,感觉里要发一些感慨,却没有词儿抒出,垂头打吨儿睡着。牛啃了一肚子草,也卧下来反刍,一反刍竟有了思想了:当我在终南山的时候,就知道有了人的历史,便就有了牛的历史,或者说,人其实是牛变的呢,还是牛是人变的?但人不这么认为,人说他们是猴子变的。人怎么会是猴子变的呢?那屁股和脸一样发红发厚的家伙,人竟说它是祖先。人完全是为了永远地奴役我们,又要心安理得,就说了谎。如果这是桩冤案,无法澄清,那我们就不妨这么认为:牛和人的祖先都是猴子;猴子进化了两种,一种会说话,一种不会说话;说话是人的思维的表现,而牛的思维则变成了反刍。如此而已。

啊哈,在混沌苍茫的天地里,牛是跳蚤一样小得几乎没有存在的必要吗?不,牛是庞然大物,有高大的身躯,有健壮的四蹄,有坚硬锋利的战斗之角,但在一切野兽都向着人进攻的世界里,独独牛站在了人的一边,与人合作,供其指挥,这完全是血缘亲近心灵相通。可是,人,把牛当那鸡一样,猪一样彻底为自己服务。鸡与猪,人还得去饲养着方能吃他们的蛋,吃他们的肉,而牛要给人耕种,给人推磨,给人载运,以致发展到挤出奶水!人啊人,之所以战胜了牛,是人有了忘义之心和制造了鞭子。这头奶牛为自己的种族的屈辱而不平了,鼻孔里开始喷两股粗气、一呼一吸,竟使面前的尘土地上冲开了两个小土窝。但它仰头注视了一片空白的天空,终于平和下来,而一声长笑了。牛的长笑就是振发一种哞。它长笑的原因是:在这个世界上,一切动物中除牛之外都是狰狞,无言的只有上帝和牛,牛正是受人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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